黄灿然:彼特拉克的叹息
“尘世既没有欢乐,也没有永恒。”
1.闻劳拉死讯,1348年
在这白茫茫的世界,如今我已了无牵挂了,
劳拉!既然你,我生命中唯一的绿,也已
凋谢。二十一年了,自从我认识你,期间
见过几次面,你只给予我面纱背后的微笑,
此外就剩下我的绝望。美即悲哀,你的脸
是那悲哀的总谱。我青春的火焰已经熄灭,
别了,虚妄!我的泪水不禁渗出一片灼热:
我的痛苦从此得以凝固,前途即是深渊……
我,这无缘体验你胸囗的温暖的孤独者,这
被你当成远方的思想者的,有着流水的寂寞
和麦浪的丰饶的收割者,他心中小小的灯盏
破了,碎了,毋须再弱不禁风了。我的一半
献给了诗歌,另一半献给了你,前者给了我
荣誉,后者永远地(永不了)傲视我的桂冠!
2.重返阿维尼翁,1342年
我来到这里,只为了凭藉草木和流动的风景
重温一下你沁入心脾的气息。我爱上帝,但
我也瞒着他悄悄爱你。你免子般闪忽的眼睛
永远为自己准备好了后路。我在溪边、河畔
追忆你,责怪你:其实我对你比你的血液对你
更温存,更不敢冒犯,你的提防将我变成一只
惊恐的小鹿。我已放弃了再与你见面的希望,
在阳光中,月桂树温暖的阴影悄悄把我稀释。
我的地平线,我的单音词,我的田畴之光,
我感到(我确实)历尽沧桑,而你正秘密地
长出天使的翅膀,用你遥远的注视把我窒息……
世俗的幸福飞快地消逝!日子在徒劳地拉长。
一次重返就像穿过一场风暴,我出去又进来,
此时此刻,我虽然不情愿──却不能不躲开。
3.在旺图峰顶,1336年
当我们攀上旺图峰顶,我这还算敏捷但已不算
强壮的身体终因疲乏而躺了下来,刚才我一路
看我内心的虚荣促使我来看的风景,一路反省
我的灵魂,和我心中的宝石。此刻我思绪散涣
只想打一会儿盹:这时你整个的笑容像一株
盛开的月桂映入我眼帘,伟大的圣奥古斯汀
给我的教训犹在耳旁萦绕。我承认,我胸坎
依旧藏着你的影子,我还不能像一艘船驶入
可以平静地回忆过去风暴的安全港湾。生命
如此复杂和多变,但是面对深植骨髓的情感
它也只能缄囗无言。弟弟在我身边,他似乎
窥破了我一生守护的秘密,迎着山风轻叹……
我的高贵,我的修养,我所读所写的动人诗篇,
一想到你,它们便显得那么幼稚、羞怯和腼腆。
4.抒情诗之一,1327年
阿维尼翁黄昏的凄美令人心酸,教堂尖顶
落日的反光划破乡村的寂寥。早睡的田野
被上空的云彩牵引着:看来好梦还做不成
我来到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月桂树下小歇──
它的嫩叶依然保留着你肌肤的香气与明净:
那天你倚着它细软的枝桠(唉,一想到这,
一想到你的身姿,我不禁又要长叹一声!)
把那非尘世的艳丽和流畅向我的醉眼倾泻。
如果上帝要惩罚我,你就是他降下的咒语;
如果他要怜悯我,你说漏一句话就已足够;
如果他要双管齐下,劳拉,只有你的温暖
可以搭救我了!但你脸上尽是水波的诡谲,
你的一颦一笑早已注定我此生要一错再错:
我将无比暗淡,又不能放弃再见你的希望。
5.抒情诗之二,1368年
我已经躺进了苍蝇也对我不屑一顾的年龄,
衰老的针筒已经把永别的汁液不知不觉地
注入我的血脉,此时此刻,我只需要安静
而不是爱情。但是瞧!我又再次与你遭遇:
我的理智已不愿提起你,但昨夜梦中还是
看见了你。可是,纵然你把我应得的爱情
归还我,但我这剩下灰烬之热的炭块身躯
已经动都不想动了。多可怕!而你多聪明,
在肉体和精神都最饱满的时刻匆匆离去了,
你含笑于九霄,撇下我,我将含恨于九泉──我再没有命运可言,再没有秘密,再没有
一丝儿微弱的愿望,我的破船已经驶入了
回忆的港湾,可是它已经无所谓安不安全:
一个人老了,就懒得去理会腐朽还是不朽。
(199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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